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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阿招接过树枝,两人的手指无意间碰了一下,陶珠儿指尖颤了颤,谢阿招却没什么感觉,在地上画出了一条线,“我老家在这里,吐蕃人从山上下来,打了我们掠夺粮食和妇女,把孩子卖给翻山来和他们做生意的缅人,缅人选了一些健壮的,卖到南面的矿山里去,恰好当时听说安南也需要人手种田,就让我们帮他们背货去安南,在安南,把我们和货物一起卖了。”
他笑出了一口白牙,谢阿招整洁白净的牙齿,是他身上最‘买活军’的地方,“这些路线,是我长大之后,再慢慢归纳回忆出来,在地图上对上号的,那时候,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那里,我当时还非常小,没有去矿山,就跟着商队一直走,被卖到农庄里去之后,因为一向比较机灵,得到了管事的另眼相看,逐渐跟在少爷身边,做他书童的小厮,逐渐学会了说点汉话。”
汉话这个技能点,在当时似乎没有太大的作用,因为谢阿招连姓氏都没有,是没有来历的蛮奴,在安南贵戚的农庄里,如果不是有特殊的机遇,这种没有身份的奴隶,是无法真正得到主人信任的,安南这里,有汉人血统的大官,除了宗亲之外,只信任世代的家仆,连奴仆之间都分了三六九等,尤其歧视山上下来的野人,认为他们不通王化,只配做粗活。
然而,随着知识教在安南的传播,事情就有点不太一样了,根据谢阿招的讲述,知识教在安南的流行,简直可以用风靡来形容,而且还相当的隐蔽——越是繁华的州县,就越是绕着走,反而是那些偏僻的乡村,就是在那些越愚昧的村寨里,甚至是一些连安南的衙门都不服从的野蛮部落中,就越是流行,只要一个亲戚走动之间,带去消息,整个村寨就会跟着骚动起来,知识教的祭司还没过去,行商货郎拿着知识教的课本,就能传出一大片教区来。
“也是因为,越是没开化的土人,就越容易信奉新神,多神教的信仰是很实际的,排他性很弱,一个村寨尊奉多种神很自然。
而信仰知识教立刻就能得到‘课本’这个好处。”
谢阿招盘着腿,注视着锅里烧热的滚水,有些出神地说,“书本在南洋是非常贵重的,我从前的东家,在安南也算是很大的官了,可少爷平时能接触到的书籍也只有几百本……藏书上百就很富裕了,再差一些的地方,从来就没有书本。”
“我会说这么多语言,但是真正认识的只有汉字,因为其余蛮夷很多都没有自己的文字。
一本书对他们来说,就是难以想象的财富了。
把拼音的发音规则教给他们,帮助他们写下记叙自己历史的第一本书册,对很多寨子来说,给他们带来的震动比肉干和盐巴还要更大得多。”
“说起来很好笑,这个窍门,还是知识教在南洋传开之后,祭司们才掌握到手中的。
在那之前,他们教拼音,一味地只是以拼音作为工具来学汉话,信徒的主动性虽然也高,但学习进度明显不强。
可一旦把学习拼音——用自己的语言记录下有形的历史书,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,掌握拼音字母的速度,可以直接提高近一半……”
谢阿招笑了笑,“起码在安南,知识教就是这样传开的,而且,拼音立刻就取代了喃文,在身份低微的百姓中流行起来了。
就这样,我接触到了知识教,并且完全被迷住了。”
所谓的喃文,是安南民间流行,以汉字作为元素自行组合而成的拼音文字,一向被视为是一种贫民所用的不入流的文字,对陶珠儿等人来说,当然是从未听说过的。
虽然这件事和彩云道无关,但他们也不由听得很入神了:谢阿招作为一个老家在千里之外,已经被灭了寨子的外来蛮奴,想要脱离主人的农庄,在此之前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,离开农庄之后,等待他的只有更悲惨的将来,所以他也从来没有兴起过逃离的想法。
但是,知识教改变了这一切——凭借对知识教的共同信仰,谢阿招居然找到了一条前所未有的通道:他从来往农庄,专门和农奴做些小生意的本地货郎那里,得到了帮助,一路避开了安南境内的官道,从信奉知识教的那些最野蛮的部族领地中穿过,躲开了正在交战的阮氏、郑氏,在官道上设下的重重关卡,成功地进入占婆境内,朝觐了当时刚刚全面投入建成不久的知识教大礼堂!
“占城港的日子肯定要比农庄好过多了,我很轻松就找到了活干……”
知识教是不会在金钱上资助或者奖励信徒的,但对谢阿招这样聪明大胆的小孩子来说,在占城港站住脚不是什么难事,一开始他肯定是打零工,给占城港码头的力工做‘换钱仔’——力工们得到的筹码,还要排队去换成现金,码头那里的吃食摊贩,一般都做换钱生意,可以直接花销筹码,或者在他那里兑换,收取低廉的手续费。
把筹码凑成一大批之后,再去账房换钱,为他们跑腿的小孩就叫‘换钱仔’,收入虽然非常低廉,但管吃管住,而且吃得很不错,大米饭是可以管饱的,辣椒盐、小鱼干、虾酱也能时不时尝尝鲜。
谢阿招当时大概十五六岁,其实也可以做力工了,不过,他选择当换钱仔,因为换钱仔的工作比较轻松,他可以把大量时间用在学习上,知识教每次主祭,他从不错过,次次主祭,他都名列前茅。
没有两年时间,谢阿招在占城港的信徒里就比较出名了,就算没有被知识教招为祭司,也不愁工作。
——以占城港为圆心,往外划圈,一开始,买活军主导开辟的农场,都在方圆三十里的圈子里,那么,这些农场里信知识教的百姓,来占城港参加大祭,是很轻松的,可随着时间的推移,圈子的半径不断扩大,当半径扩大到二百里的时候,任何人都可以想得到,这些百姓虽然对知识教也非常崇拜,但要到大礼堂来那必然是很困难的了。
如果知识教没有不断派出祭司,这些百姓就陷入了无主之地,在住处周围很难得到宗教信仰的满足。
在信教这件事上,民间的主动性一向是非常惊人的,知识教的官方祭司,人数上升得缓慢,那么他们就私下聘请谢阿招这样优秀的信徒,去履行半个祭司的职责:组织崇拜活动,即学习、考试,同时很多农场主也愿意出钱来当做对虔信者的奖赏,因为他们发现,知识教的信徒往往更容易管理,干活也更灵巧,是更合格的员工。
其实就是比扫盲班老师的工作内容再扩大一点,还有点儿基层管理的味道在……在精细统治还没有完全铺开的地区,难怪这种土祭司如此受到欢迎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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