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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从宋巩拦轿的那条街开始寻访,往周围不断扩大寻访的范围,花费了好几天的工夫,果然让他找到了不少见过此事的人。
这些人有贩夫走卒,有店家铺主,有住户居民,听说有人因此事蒙冤入狱且攸关生死,答应出面做证的就有十多个人。
祁驼子把这些人全都请去了府衙,有这么多人共同做证,消息也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,知府大人也好,郭守业也罢,都无法再置若罔闻。
宋巩就此洗去冤屈,恢复清白之身,在入狱关押十多天后,终于得以出狱。
祁驼子很是高兴,自己活了好几十年,总算做了一回值得称道的正事。
他不懂查案,没打算继续追查杀害禹秋兰的真凶,他也知道自己追查不出来,以他的能力,能让宋巩清白出狱,已经算是到了极致。
如今宋巩出了狱,追查真凶,那就是宋巩自己的事了,祁驼子该为自己做打算了。
得罪了郭守业和知府大人,府衙是不可能待下去了,他打算辞了洒扫义庄的差事,也不打算再做什么仵作,以后就跟着弟弟一起进山伐木烧炭。
决定了要离开府衙,祁驼子心里竟有说不出的高兴,连走路都轻快多了。
他去肉市上买了一块肉,又买了一条鲜鱼,还打了一壶酒,回家交给妻子烹制,然后去请弟弟祁老二到家里一起吃饭,到时把自己的打算跟祁老二说一说。
等他拉着祁老二快走到家时,却远远望见滚滚黑烟翻腾而起,冒烟的竟是自己的家。
生火炊饭不会有这么大的黑烟,只有着火才会。
他飞奔至家门口,果然看见家中已燃起大火,他急忙呼喊妻子和女儿的名字,却听不见任何应答声。
祁老二慌忙提水救火的同时,祁驼子捂住口鼻,一脚踢开家门,冲进了浓烟之中。
祁驼子没能救出妻子和女儿,连妻子和女儿身在何处都没能找到,最终被大火逼退,一根烧断的木梁砸在身边,弹飞的木屑扎进了眼角,他竟也感觉不到疼痛,任由木屑扎在眼角里,一丝鲜血犹如泪痕,凝在他的脸上。
他暗暗祈祷,妻子和女儿也许去了别处,不在家中。
直到大火熄灭,已被烧焦的妻子和女儿在废墟中被找到,他跪倒在地,紧紧抱着两具焦尸,撕心裂肺地叫道:“我的……我的妻,我的女啊……”
泪水才如决堤般涌了出来。
被木屑刺伤的那只眼睛本就没及时得到医治,又经过这一场大哭,最后彻底瞎了。
遭此大变,祁驼子几度想要寻死,祁老二寸步不离地守着他,每次都把他救了回来。
他后来不寻死了,之前的打算也不提了,就去城南义庄里待着,整日与尸体为伴。
那义庄看守再来为难他,他只是听之任之,便如行尸走肉一般。
后来那看守得病死了,偌大的义庄只剩下他一人。
他渐渐学会了去柜坊赌钱,常常输得精光,被要债的人打得爬不起来,每次都是祁老二赶来清了赌债,他才得以走出柜坊,但只要伤一好,稍微一有点钱,他便又会往柜坊去,祁老二好说歹劝,也拿他没办法。
旁人都当他嗜赌成性,不可救药,没人知道他是为了忘掉过去,不愿再去想起那些惨痛的回忆,可白天还能以赌来忘掉一切,到了夜里,他却时常梦起当年的事,尤其是他紧紧抱着已成焦尸的妻女,这一幕总是那么清晰,让他每一晚都如坠冰窟般牙齿发抖、浑身发颤。
他就这么槁木死灰般地活了十多年,其间临安知府几度换任,司理参军也换了好几个,只有他自己,一直待在这城南义庄,除了弟弟外无人过问。
这一段过去,带着怨恨的语气,从祁驼子的口中讲了出来。
宋慈听完后,很长时间没有作声。
最初听到亡母案情时,宋慈是心弦紧绷的,但这种紧绷感随着祁驼子的讲述慢慢松弛,到最后听得祁驼子的凄惨下场时,他心里反而生出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平静。
当年母亲遇害之后,时任仵作的祁驼子背着箱子赶到行香子房时,他曾与其有过一面之缘。
借着白惨惨的灯笼光,他看着如今的祁驼子,看着眼前这个蓬头乱发、衣衫褴褛、后背弓弯、独目中透着恨色的老人。
他忽然双膝弯下,一跪在地,道:“家父从未对我提过这起旧案,原来他曾受你如此大恩。
事过多年,一切已无可变改,我再怎么做,也难以挽回一二。
千恩万谢,宋慈没齿不忘!”
他正对着祁驼子,以头磕地,伏身下拜。
祁驼子浑身颤抖,独目中的恨色开始慢慢地消散,一行老泪不觉流出,滑过满是皱纹的脸庞。
十五年前的这些过去,他对外绝口不提,便连唯一的至亲祁老二他也从没讲起过。
他原是打算将这段过去带入黄土的,可今日不知为何,却对宋慈讲了出来。
看着跪在身前的宋慈,泪眼模糊中,有那么一瞬间,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在府衙当堂而跪时的样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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